对人的关切是一切教学艺术的灵魂
——记钱梦龙老师的为师为学为人之道
许建平
1981年，百废待兴的年头，教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还懵懂无知。说心里话，当时我不太喜欢教书，倒是比较喜欢看书。学校领导让我去听一些老教师上课。那些课，大多是老师一个人在台上讲，讲得很仔细，从时代背景到段落大意再到写作特点。后来，学校里也让我面向全体老师上教学实践课。凭着自己的热情和读书得来的一点体会，我开了几堂课。那时侯，我并不知道钱老师的“三主四式语文导读法”，听学校的教导说，有个叫钱梦龙的老师课很精彩，让我去跟他学。时值隆冬，我提着行李去了地处南翔的嘉定二中。
第一次听钱老师上课，我就被震住了。钱老师上的是毛泽东的词《沁园春·雪》，没有精雕细琢，没有微言大义。那一派“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风光”，那一幅“红装素裹，分外妖娆”的画面，犹在眼前。回想起来，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喜欢当一名语文教师。
钱老师为“右派”之名蒙受了20年的不公正待遇。那时侯，钱老师还住在一间仅十几平米，与五六户人家一起合住的老式平房里。除了几件最简陋的家具，就是些劫后幸存和新近买来的书。钱老师读书甚广，报刊杂志和经典名著摆满了床头、书柜。偶尔我去钱老师家请教，他总会放下手头的工作，仔细回答我的问题，帮我解决一些困难。他关切地问我，学校宿舍条件差，还住得惯吗？我说，蛮好，比大学宿舍条件好。每一次，钱老师总是鼓励我好好读书，做一些教学笔记。他还将第一本专著《语文讲读课“基本式”浅探》题赠给我。这是我第一次完整地读一本语文教学法专著。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册，封面版式平淡无奇，但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教学实录和精辟的理论阐述，却穿透了我迷茫的心灵，使我的眼前豁然开朗起来。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语文教学的魅力。
半年后，回到城区二中，也许是我初生牛犊般的“无知无畏”触痛了人情世故，带着自己思考的教学实践并没有得到老师们的理解。内心郁悒时我写信向钱老师倾诉。钱老师很快回了信——
“读你的信，总觉得你有些不愉快。你年纪轻，正在有为之时，我希望你能够摆脱一切心理干扰，专心致志自己的事业，认准一个目标走下去，所谓‘让别人去说吧，我走自己的路’！……”读钱老师的来信，我既感惭愧又觉温暖，同时也感到一股力量。是钱老师引领我走进了丰富多彩的语文教学天地。
我跟着钱老师求学期间，正值带教初三下半学期，面临中考，但钱老师的“语文导读法”又恰好在全国引起热烈反响，求学取经者络绎不绝。钱老师不得不经常外出讲学。钱老师一走，他的课或是由学生自读，或是由我代课。记得我曾经出过一份文言文总复习练习卷。但测试结果令我震惊：95%以上的学生几乎是全对。我向学生们打听钱老师教文言文的秘诀。学生们却说：“钱老师不教我们。”我奇怪：“不教，你们怎么学？”“我们自己学。”“自己学？”我大感惊讶。“那么你们怎么‘自己学’呢？”学生们告诉我，钱老师要求他们每一篇文言文都要背出，而且要背得烂熟于心。每天又增加一篇短小的文言文，有的还是钱老师自己写的。一些学生还告诉我，他们从来也不做笔头翻译。我疑惑地问：“真的没做过？”全班同学异口同声地说：“没做过。”眼里满含自信而得意的神色。
那天的晚自修很安静，但我心潮起伏。为什么上大学时的“教材法”告诉我们：教文言文，务求“字字落实，句句疏通”，然而大多教学效果不尽人意？为什么同样学文言文，钱老师的学生学得那么轻松，效果却好得出人意料？
我又一次请教了钱梦龙老师。钱老师告诉我：“教学方法是受教学观念支配的。有什么样的教学观念，必然会有什么样的教学方法。因此，谈文言文的教学改革，不能不涉及文言文教学的某些观念。”于是，他耐心地给我讲解：在指导学生读文言文之前，先要树立一个观念——文言文是古代书面语，对本国的学生来说，是一种国语，而不是外国语。这个认识，对于文言文教学中选择什么方法，关系甚大。如果教的是外国语，就得从ABC教起，学生每走一步都得靠教师扶着拽着。文言文教学中的那种一句一句“嚼烂了喂”的教法，正是把古代汉语当作外国语来教学了。学生阅读文言文虽有一定的语言障碍，但绝不像学习外国语那样毫无根基，一切要从零开始。
钱老师的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原来这就是“以学生为主体，以教师为主导，以训练为主线”的“三主”教学思想。教学思想必然体现于具体的教学方法。有许多的教师认为讲课越细，练习越多，学生就会学得越好。可是，常常是“有意栽花花不开”。看似“粗枝大叶”、“留有空白”的教法在一定条件下反倒取得了理想的效果。这是因为，学生的学习过程是个特殊的认识过程，其认识只能通过学生自己的实践来感知。教师面面俱到的讲析实质上是以自己的认识结果来取代学生的认识过程。学生如果当时就学得印象模糊，时隔多日，遗忘势所必然。只有充分发挥学生的“主体”作用，才是真正提高语文教学质量的保证。
假如说，“少讲透”，是钱老师倡导的“语文导读法”的精髓，那么，“多鼓励”，更是钱老师教学艺术的“法门”所在。
记得1992年的秋天，钱老师和我，清晨乘长途汽车、换过江渡轮，去地处远郊的上海技术师范学院拍介绍“语文导读法”的名为《碧海深处有奇珍》的教学专题片。片中需要补充一些钱老师的课堂教学实录。钱老师借我们初三 （2） 班上课录像。
那一天，教室的窗户都严严实实地遮上了布帘。摄像师搬来了几架庞大的机器。课桌间蜿蜒着粗细不等、颜色不同的电源线、信号线。教室前后近十个大大小小的白炽灯刺眼地亮着。不一会儿，教室里便犹如蒸笼般地闷热。钱老师与我的学生素不相识，学生们也从未经历过那样的场面，难免有些紧张不安。平日里欢蹦乱跳、能言善辩的学生也拘束了起来。
钱老师站在讲台前，微笑着环顾四周。几句轻松幽默的开场白，顿时就让紧张的气氛宽松了许多。
上课开始，未料，钱老师叫起了一个平时语文很差的学生。钱老师问一句，他答一句，甚至有时只答了上半句，吱吱唔唔着没了下半句，他低着头，声音轻得连自己也听不见了。白炽灯发出的咝咝声在寂静的教室里飘荡，格外刺耳。在教室一隅的我，很觉得尴尬，额上的汗一点点渗了出来。可钱老师却还是继续启发着那个学生。慢慢地，那个学生头抬了起来，脸色渐渐舒展开来。正准备回答时，下课铃声响起。摄像师说“停”，关机，我这才舒了口气。待学生走出教室，我跟到钱老师身边说：“这个学生本来语文就不好，这样的场面他更说不好了。还是换其他同学吧。”钱老师回答：“不要。”我还想说替换的理由，钱老师就不再理我了。一会儿，上课铃响，拍摄重新开始。
钱老师还是点名请那个学生回答。他站了起来。钱老师请他读读这首诗。
生：（读诗）“竹外桃花三两枝……”
师：你说，这首诗写的是早春、盛春还是晚春？
生：写的是——早春。（他迟疑了片刻，终于说出来了。）
师：对啊！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生：从“春江水暖鸭先知”。
师：是啊。从这一句诗的哪一个字更可以说明？
其他同学纷纷举手。有的说，从“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暖”字知道。 有的说，还有“竹外桃花三两枝”中的“三两枝”，说明桃花还没有盛开。还有的说“蒌蒿满地芦芽短”，芦芽刚冒出一点点，还没有长得很茂盛。
师：大家体会得很好。这首诗写的正是早春的风光。诗人对早春的景色观察得十分仔细。同学们读得也细心，把诗人的用意都看出来了。
生：这首诗用了拟人的手法，写得很形象。（就是刚才那个怯怯地不能回答的学生说的）
生：（又一个学生站了起来）春天来了，冰雪化了。可是人们还没有察觉气候的变化，看见鸭子在江面上嬉戏游闹，知道鸭子已经感觉到了水温的回暖。
师：对。看到鸭子在欢快地嬉戏游闹，就推想到水温的回暖，还表现了诗人的观察力和想象力。这句诗里有一个字是诗眼，你能找出来吗？
生：（又是那个怯怯的学生）“先”字。（读书深入了，思维此时已经开启。）
师：对！这个“先”字含蓄地点出了“早春”的特点。同学们很会读诗。
……
师：这首诗是作者为题惠崇的画面作的。画，是静止的。可是你们看，题写一幅本来静止的画，到了作者的笔下，却变得——
生：春意盎然。
师：对，人们不仅从嬉戏的鸭子感受到春天的暖意，而且还看到了潜伏在暖流之下欲上的河豚，画面上处处萌动着春意，令读诗的你们，这时一定也有春意在心中萌动吧。
……
何止是春意在学生的心中萌动。
我，在这样一个闷热的教室里，仿佛如坐春风啊！
一个原本怯生生，极不自信的学生，一个原本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班级，竟焕发出这般春意盎然的神采，能不让我为之而惊喜吗？
是啊。语文教学究竟是怎么回事？教师备课、上课，天天跟学生在一起，究竟是为了什么？钱梦龙《惠崇春江晚景》的教学是最好的说明。
一言以蔽之，就是为了人，为了每一个学生的发展。那堂课上，短短的十几分钟，钱老师一再说道：“好”、“大家体会得很好”、“同学们读得很细心”、“同学们很会读诗的”。难怪有人打趣地说：“钱老师最会给学生戴‘高帽子’了。”其实，这恰恰说明了钱老师最关心的是“人”。这才是教学的艺术。这才是教师智慧最灿烂的闪现。
我们看到，那个学生前后几次回答的问题，不是一次比一次好吗？因此，对“人”的关切，对“人”的未来成长和命运的关切，是一切教学艺术的灵魂。
当我听到学生说“春天来了，冰雪化了”时，我似乎已不是在秋天的闷热的教室里，而是置身于春风拂面、春潮涌动的田野。
钱老师“导读教学法”的“导”字，体现了他的信念，而这个信念也唤醒、激励和鼓舞着我们。
钱老师给予我的，就是这样一种精神力量；启迪我的，就是这样一种教学智慧。
钱梦龙老师在嘉定实验中学当了四年校长，为了主编S版语文教材，他才离开了实验中学。这四年里，是我成长中最坚实、最值得回味的一段历程。
如今，当作文越来越没有了自己的真情实感，当阅读世界名著对大多数学生来说已成为奢侈的时候，我曾不无忧心地跟钱老师说：“许多老师现在不是在教语文，而是在教‘考语文’。”参加中学高级教师资格评审的当堂作文，我的论文题目即《是教语文，还是教“考语文”》。我把我的困惑和忧虑，把我的实践和希望都写进了文章里。
钱老师曾经有过想法，邀我编撰一本“崭新”的语文考试辅导书。我想，只要我们的教师始终立足于提高学生的语文素质，“带着镣铐跳舞”，虽然有些悲壮，但也是一种美的艺术。事实也证明，两只眼睛死盯住考试，不一定考得好；素质提高了，只要不遇上偏题怪题，再怎么考也是无须害怕的。许许多多的优秀教师也同样受到升学考试的压力。1988年，钱梦龙老师创办的实验中学第一届学生的升学考试成绩，5门学科中4门居全县第一。从实验中学毕业升入重点中学的学生，几乎成了“竞赛专业户”。我的一个学生来信告诉我：你知道吗，今天学校黑板报展览，10个班级的10块黑板报中有9块是我们初三（5）班学生出的。当年，那个班级曾获得过上海市教委组织的“人人写好字”硬笔字比赛的团体一等奖。同学们的体会是：重在平时，贵在坚持。
钱老师勉励我，要把眼光放得远一点，看到学生一辈子发展的问题。没有教育观念指导的教学方法只能是雕虫小技。
我似乎参悟出语文教学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教师的教学过程就是自己生命过程的一部分，一个教师应该从自己的教学，从学生的身上看到生命的光华，在奉献的同时获得一种幸福的享受，并将这种幸福的享受传递给每一个学生。
（作者单位：上海市嘉定区教师进修学院，上海，201808）
（文见《思想理论教育》2011.2）